被霸凌的胖女孩,迷上了催吐

大学时期,她每次吃完饭一回到宿舍就躲进厕所,把音乐放到最大声,开始催吐。

时间还不到中午,王佳欣已经吐了四次。她跪在塑料桶旁向外呕吐食物时,她母亲蹲在一旁厉声尖叫,伸出双手在王佳欣嘴边徒劳的晃动,似乎想要用手接住从王佳欣嘴里喷涌而出的呕吐物。

在重庆的这家医院,肠胃科每天至少会接诊14个被神经性进食障碍困扰的人,王佳欣也是其中一个。他们脸色蜡黄,身材偏胖或过瘦,说话时,口腔散发出食物腐蚀的强烈酸味,是持续催吐一年以上留下的后遗症。

一个月前,王佳欣几乎是被捆绑着送到这里。她身高1米66,体重65斤,无力下床去上厕所,即使强撑着走到马桶边,一坐下去,就再也站不起来。

为了避免一次性摄入过多营养增加脏器负担,医生严格控制王佳欣每一次的进食量。每天,她被强制性喂食七次,进食后一个小时内,一直处于被监视状态下。病房里的大多数人,因为这种严格的进食方式,身体慢慢好转,但这个方法对王佳欣来说几乎毫无作用。进食后她的呕吐会引起其他病人的连带反应,王佳欣被带到一个单间,有两个专业医生引导王佳欣进食。

这是王佳欣恶性催吐的第四年,食道和胃壁已经被胃液灼伤,由于之前高强度与频次的催吐行为,肠胃产生了自觉反应,吃进去的食物,肠胃自己会送出来。后来,她只能通过打点滴,获取身体所需的基本能量。

五天之后,医生又告诉王佳欣的父母,王佳欣需要挂肠外营养液。医生解释了肠外营养液的用途,王佳欣的父母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,但记住了医生说的“一天挂一袋,一袋三千多”。

第二天,医生开始给王佳欣体内输送营养液。王佳欣的母亲陪了女儿一会,中午,她到医院门口小摊上买了一个原味手抓饼,4块钱。这是她的午餐。

下午她要去做小时工,六小时跑三个家庭,有两个家庭之间相隔较远,需乘坐两小时的轻轨跨越两江,一下午能赚400块。丈夫送完一天外卖后,再加班做三个小时代驾,夫妇俩一天的收入是1000块钱,依旧买不到女儿所需的一袋营养液。

王佳欣从小就胖。

小时候,我妈开的童装店旁边就是王佳欣父母开的小餐馆,我们整天黏在一起。她的衣服需要我妈特地跑去批发市场买回来。王佳欣父母对于女儿的体重不以为意。在小城里,一个男人能干与否,以是否能让孩子顿顿吃饱饭作为标准。

王佳欣的父亲,是个腆着大肚性格豪爽的伙夫。朋友聚会上,他把王佳欣抱在腿上,高声说:“在吃这方面,我从没亏待过我的女儿。”尽管从正面看,他的整个上半身已经被他当时七岁的女儿完全掩盖住。

小学四年级,王佳欣家的餐馆在地震中毁掉了,她父母进到一家酒店后厨做杂工。王佳欣住在帐篷小学,一周只能见一次面,无法经常陪伴,他们用零食补偿她。

初中时,王佳欣的体重有了“野蛮生长”的迹象。 旁人提醒他爸“你女儿已经很胖了”,他大手一挥声音洪亮:“怕啥?以后嫁不出去我养!”

中学六年,王佳欣只能穿下包住膝盖的肥大T恤和宽大的运动裤,裤脚都踩烂了。她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嘲笑,我不想和她一起出现在同学们的视线里,于是刻意对她冷漠。再后来,我同班上某个“圈子”正式“结拜”后,彻底断绝了和王佳欣的来往。

高中的时候,她的体重最高曾达190斤,她在学校里很出名,大家不记得她的名字,用“肥婆”指代她。班上的女生躲她远远的,好像胖也能传染;男生不把王佳欣当成女生,用 “兄弟”式的拳头或巴掌问候她,王佳欣身上经常被“招呼”得青一块紫一块。

由于过于肥胖,王佳欣的四肢经常抽筋,不能长时间握笔,无法在规定的考试时间内做完文综和语文试卷,回回考试垫底。王佳欣跟老师解释,老师觉得是借口,在自习课上对她冷嘲热讽,上课也不抽她回答问题,因为王佳欣起身的时候,她的课桌和椅子会发出尖锐的刮地声,班里随之爆发出一阵哄笑。

作者图 | 高中的教学楼

高三上学期,有次王佳欣像往常一样绕开高峰,独自从食堂出来,路上人很少,一个男生突然指着前面的王佳欣对哥们说:“哎,干脆喊她当你女朋友好了。”其他几个男生一阵爆笑。

被开玩笑的男生恼羞成怒:“滚!谁敢当她男朋友?她那身材能把我压死。”

一个男生接过话:“别说你一个人了,要是她突然一下朝我们冲过来,恐怕我们一群人都要被她压死吧。”

王佳欣走在前面,很明显是听见了,转过身瞪着他们,那几个男生吓住了,也停住了脚。

“我去!她听见了?会不会冲过来打我们?”

“她敢!她打不赢我们几个。”

他们往前走,经过王佳欣时,几个人把手捏成了拳头。王佳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等他们走远了,才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。

那天王佳欣晚自习迟到了,她罕见地从教室前门走进来,一脸水渍,鼻头和眼圈都红红的,碰掉了好几排的书。坐在过道里的李锐当场发了火,“你长这么胖不晓得走后门吗?马上给老子捡起来!”

李锐是班上的小混混,不爱学习,整天调皮捣蛋,爱充老大,在班里很横。

王佳欣整个人定住,无声地盯了对方几秒钟,由于愤怒胸膛剧烈起伏着,突然她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说:“好。”

无法在狭窄的过道里蹲下,她只能用一只手撑着桌子,双腿跪在地上捡书。她把书在地上齐好,起身后又在男生的桌上齐了齐,猛地把整摞书向男生头上砸去。

李锐登时站了起来,用力推了王佳欣一把,没推动,又踩上桌子,朝王佳欣的肩膀重重踢了两脚。王佳欣吃痛往后一缩,他重心不稳摔倒了,爬起来又猛踢了王佳欣几下,班上其他的人赶紧上前把两人拉开。

之后整个晚自习,王佳欣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,没有一个人去安慰她。

我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我觉得王佳欣可怜,但我也不想与那群男生为敌。

对于一个极度自卑的青春期的女孩儿,被男孩这样羞辱,是毁灭性的打击。自那以后,王佳欣开始节食减肥,她买零食的频次明显少了,有时忍不住,往嘴里丢几片薯片,男生们看到了,还是嘲笑她。

作者图 | 高中的课间操

不久后,有天我课间操的时候肚子疼,去到三楼的厕所。不一会,我听到厕所里一阵干呕声和物体落地溅起来的水声,以及每次呕吐过后,由于强烈吸气而产生的呻吟的声音,那个人手扶着厕所的木制门板,受力过重,木板门发出的一阵一阵的巨响。

不一会,干呕声变得急促起来,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,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门“吱呀”一下被打开。直到抽水声平息下来,确定那人走了,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,看到走廊拐角处,王佳欣用手扶着墙,缓慢地上楼。

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催吐。回到教室我告诉同桌,自己看到王佳欣在厕所里吐了,似乎挺严重的,同桌“哦”了一声,她平时爱看《资本论》,不怎么管闲事。我也没再多说什么。

没过几天,年级里疯传王佳欣课间在厕所催吐的消息。那时候学校破格允许王佳欣不用做课间操,每天课间操一完,同年级的七八个男生冲上楼,专门等在三楼楼梯拐角处,盯着王佳欣窃窃私语,还有人模仿她上楼的姿态,翻着白眼做出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,大家一片欢声笑语。

王佳欣在班上。高考前一天,班主任鼓励我们互相为对方加油打气,王佳欣径直走出了教室,那天,她没有收到一句祝福。

高考过后的毕业聚餐,王佳欣没有来,她成绩不好,考上了重庆的一所大专。她在高考最后一个月暴瘦20斤的消息,成为聚餐时火锅桌上的一个笑话。

大一寒假回家,我们在街上遇见,认了半天才认出她是王佳欣,她兴奋地跟我讲她瘦了将近50斤。我问她怎么瘦的,她毫不迟疑地说:“运动啊!”

大二的暑假和朋友聚会,有人告诉我:王佳欣退学了,说是抑郁症,在学校里割腕,学校叫她妈接她回去休息。同学还说,她现在已经瘦到100斤了。

我心里愧疚,去王佳欣家中看她,她家里茶几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,沙发上扔着几本关于心理疾病的书,我拿起来翻了几下,上面还有王阿姨的批注。王阿姨脸色很差,头发乱糟糟的,说话也有气无力,王佳欣不愿出屋,她让我直接进去找王佳欣。

天热,房间温度高,电风扇对着空气吹风。王佳欣抱腿坐在地上,她还穿着长袖,耳鬓的头发上,汗水不断地滴落下来。

我坐在床上看着地上的她,头发胡乱在脑后挽了一个髻,下巴上的肉松弛地垂吊着,能看出原来肥胖的影子。她抬头看我,下巴上吊着的皮肤露出一个圆形伤口,直径2厘米,是她用镜子的碎片割出来的。

王佳欣被母亲从学校接回家的第二天,用茶杯打碎卧室里的镜子,她厌恶镜子里的自己,想用碎片割掉那些松垮的皮肤。王阿姨听见声音后,冲进王佳欣的卧室,迎接她的是女儿正在向外流血的脖子。

我们俩沉默相对了许久,我开始说起自己在大学里的事,说起我们共同朋友的八卦,我说了一下午,她没有任何反应。晚饭时间,她妈叫我们去吃饭,王佳欣坐在原地没动,最后被她妈从地上扯起来。

王阿姨脸上刻满了细碎的、愁苦的皱纹,但她努力做出轻松的神情。王佳欣碗里有两片青菜,她用筷子戳来戳去,几次喂到嘴巴边,又放回去,王阿姨哄小孩似的说,“快吃呀,这么大的人了吃饭还要人喂?”

王佳欣就着青菜扒了一小口饭进去,刚嚼了两下,又吐回碗里去了。小半碗稀饭,王佳欣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吃完。王阿姨又让她在客厅里坐了一个多小时。她说这样就算王佳欣后面又去偷偷吐掉,这一个多小时里,她好歹能吸收点营养。

我问:“她还吐吗?”

王阿姨说,她会悄悄在半夜催吐,她和王叔打她骂她都不管用,就把屋子里所有的口袋和盒子都收起来,结果王佳欣从衣柜里面找出衣服来接着吐。

“实在是没办法了,把家里的刀也全部收起来,她爸还把她屋子里的窗子锁住,就是怕她又……”她没再说下去,机械重复着“没办法了,没办法了”,她的话破碎零乱,像一群随风遍地滚的树叶。我安慰不了她,答应她以后每天都来陪王佳欣说话。

我去她家陪伴了她两周,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,她每次都是一直沉默。有天我去找王佳欣,准备跟她聊聊我最近看的书,她先开口了。

由于声带被胃酸腐蚀,她的声音变得沙哑。她说起自己念大学的时候,吃完饭一回到宿舍就进厕所,把音乐放到最大声,开始催吐。她以为这样做不会被同学发现,过了一个多月,室友就从音乐里隐约听到的呕吐声,厕所里的酸腐味,以及王佳欣脸上的泪渍和手里披挂着的黏液猜到了她在干什么。

几个女生问她是不是在催吐,王佳欣沉默,她们劝她:“你别催吐了,这样对身体不好,我们觉得你一点都不胖。”“我们”这两个字让王佳欣感到恐惧,她认为她遮遮掩掩的秘密,会又一次被当成笑料公之于众。

王佳欣开始在晚上洗澡的时候催吐,试图用沐浴液的香味遮盖住食物的气味,她一次性要把一天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出来,很多次,王佳欣都呕出了血。冷水比热水的水压大,打在地上的声音也大,王佳欣洗了一年半的冷水澡。

催吐久了,她开始失眠,退学前的半年内,她整夜整夜睡不着。有天晚上,王佳欣从床上坐起来,抡圆胳膊朝自己扇了一耳光,她告诉我,“我当时什么都没想,只是想知道下一巴掌还能不能更痛一些,所以就一直扇一直扇。”

一个室友被吵醒了,王佳欣才停住自残。第二天室友问王佳欣昨晚在干什么,王佳欣说在“打蚊子”。

王佳欣每晚都会在寝室外面的阳台上,用力扇自己的耳光,半小时后再回去睡觉。她说,“我感觉打了之后我能睡得更快。”室友问她为什么早上起来脸是肿的,她装作苦恼的样子,说:我的脸过敏了,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肿,好讨厌。

她微笑着说起这些,脸上还带着狡黠。

后来王佳欣开始用刀在手臂和腿上划出各种各样的口子,她撩起衣服给我看,大多是一些两三厘米长的伤口。有些伤口已经愈合,留下一道淡白痕迹,有些还正在结痂。

我问她:“为什么要划这么多刀?”

她自己也说不清,只说:“感觉痛起来很舒服。”

她也割过腕,手腕和大腿上都有疤,告诉我“割手腕其实最痛,比大腿痛得多。”她最后一次在寝室割腕,“用的水果刀,刀快得很。把我痛惨了,然后刀就落到地上。”一个室友看到,立马下楼找生活老师。另外两个室友帮她举起手止血。“等生活老师上来我的血都不流了,她们还让我快点去医院。真是大惊小怪。”

“为啥大惊小怪?”

“就屁大点事,还给辅导员说,还喊我妈去学校,还非要我休学。”

王佳欣被诊断出重度抑郁,她被母亲接回家里照料,每周看一次心理医生。人人都说王家养了一个“疯女儿”,她妈24小时陪着她,她在王佳欣的卧室打上地铺,每晚临睡前,她都会检查一遍王佳欣的身体。王佳欣不回应母亲的任何语言和肢体动作,母女俩沉默面对漫长的白天和黑夜。

这几乎逼疯了王佳欣,她以减少进食量的方式争取到了一周三个晚上的独处时间。母亲又发现她半夜在厕所催吐,她再搬进王佳欣的卧室,王佳欣开始绝食,被逼吃下食物后,她当着母亲的面吐出来。

最近一年,王佳欣只能吃进一点流食,有时候吃进去了也会吐出来。吃抗抑郁药物她也会吐。

王佳欣的大学在重庆,2018年上半年,为了享受学生医保更大的报销比例,王佳欣被父母送到重庆的医院。入院当天,医生告诉她,王佳欣随时可能死去。王母气恼地质问她:“这叫啥话?”

我在病房里看到王佳欣,她的脸看起来像原始人,前额突出,头发稀少,颧骨高高拱起,双眼乌青深陷。脸部脂肪严重缺失,她的嘴唇不能完全闭上,露出几颗被胃酸严重腐蚀的、黑色半朽的牙齿,眼睛大得不合脸部比例。两根细小的塑料管子连接着她的鼻孔,借助呼吸机来辅助呼吸。

王佳欣的父亲坐在床边,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,在重庆找了一个送外卖的工作:“时间比较灵活,我随时都可以跑过来看她。”

夫妻俩在医院附近的招待所租了一间单人房,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,俩人轮换着睡,当晚守在医院的那个人,睡医院每晚发放的行军床。

挂了一个多月的营养液,王佳欣的体重上升到80多斤,她能够吃进少量流食。但需要咀嚼吞咽的动作的时候,身体依然会产生本能排斥。她妈妈说:“她只要是自己心里面愿意吃饭就好得很了,这样的话,身体上的排斥肯定慢慢好。”

我最近一次去看王佳欣,她已经能坐在床上自己吃饭了。

“等你出院了我们去吃火锅。”

“好,我还没在重庆吃过火锅。”

“你在重庆待了一年,一次火锅都没吃?”

“没吃,那时候觉得它油太多了。”说完这句话后,王佳欣冲我挤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。

作者姚铅墟,大学生

编辑 | 崔玉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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